对于两千多年前诞生的鸟虫篆的认识与欣赏是有一个过程的。韩天衡先生在拙编《鸟虫篆大鉴》的序言中就记述了明代大篆刻家朱简初见何震氏以鸟虫篆中的一类殳篆文制作的“登之小雅”印章时,居然看不上眼,定其为“谬印”而加以完全的否定。可是鸟虫篆文字,作为精意美化过的篆字,婉转奇丽、茂密有致、富丽俏美、千姿百态,比缪篆文字显得神奇诡奥且更具情趣和魅力。它是篆字的升华,巧思的结晶,它终于被越来越多的印人所注意、所激赏。时至近今,朱简大不以为然的鸟虫篆印章竟风靡于中国而时兴于外邦,这显然是朱简所始料不及的。
传世的鸟虫篆有繁缛与简约之分。最为繁缛华丽的要数满城汉墓出土的错金银鸟虫书铜壶(图一),简直把鸟虫篆文字做成了装饰图案,动感甚强,屈曲盘绕,极尽华丽之态又雍容大方,可见西汉初期匠人驾驭鸟虫文字的娴熟功夫和高超技能,繁缛而不落入“俗巢”,这是难能可贵的。方去疾先生的“婴儿”(图二)、韩天衡先生的“人之初性本善”(图三)和拙作“秦汉胡同”(图四),都是不可多得的代表作。而有的印家作鸟虫印也是繁缛有加,例“华篆楼”(图五),但是由于运刀切入线条的功夫不到位,粗细变化的搭配不合理、不自然,致使品位不高。以笔者管见,作鸟虫篆印,首先要熟稔秦汉鸟虫篆印的每一招、每一式,细细咀嚼,铭记心中,灵活运用;其次以篆字为基本框架,笔画之中随势设计鸟虫形体,千万不要“硬装榫头”,强行搭配,要出神入化,要看似漫不经心,随意大方,实质上是绞尽脑汁,增损笔画、挪移部位。屈曲盘绕、刻意经营,唯有这样,才能出好作品。当然印家如果会丹青,创作鸟虫篆印章会更便利一些,因为鸟虫鱼的结构动态变化会更生动准确些。要记住“灵”,“功夫在印外”,多读书,多行路,加强自身文字修养也很重要,它会潜移默化地、天长地久地襄助你不落“俗巢”!
鸟虫篆也有简约的。只要简约“高洁”,也是印中神品。汉印中就有范例如“申遂”(图六)、“日利”(图七),使人一目了然,又赏心悦目,有“删繁就简三秋树”之感。方介堪先生的“张步”(图八),韩天衡先生的“气象自成”(图九)及拙作“长乐”(图十),这些都是简约的代表作品之一。
其实“简约”看似容易,实属不易。以画梅来说吧,清代汪士慎是画梅高手,所作梅花,工整富丽,形神兼备,洋洋洒洒,可谓繁也;而八大山人所作水墨梅花,老干新枝,寥寥数笔,笔墨沉雄,梅花仅有三四朵而已,可谓简也。一繁一简,孰为高低?不能相比,同属神品,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石涛主张“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对当时文人画坛有极大的影响,作鸟虫篆印章也是如此。
台湾陈苍兴先生为拙著《鸟虫篆全书》作序中说:“小小印章,一跃变成大大国礼(指韩天衡受命为上海参加APEC会议的二十一国和地区领导人治印),有史以来印章第一次在国际事务中展露风采。本来只有在文人雅士小阁书斋之间生息的印章,现在冲出亚洲,跨入欧美,跻身于宫廷、国府之宝座,使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印章的伟大,这是何等荣耀的大事件啊!”如今,书法、篆刻又申请“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获得成功,印章在国际上的地位又更上层楼。刻好印,传承中华五千年优秀文化传统,对我们印人来说是责无旁贷的。笔者看到好多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创作鸟虫篆印章,他们从《鸟虫篆全书》中查找合适的字例,不加消化地照搬到印上,产生了很大的问题。比如秦印姓“秦”,汉印姓“汉”,就说《全书》中的几位多产印家吧,有方介堪、韩天衡、谷夫、徐云叔、吴子建、陈身道和吴承斌各姓各的,能不加消化地照样搬上去就刻吗?千万不能!如果字典中查出合适的字是同一人所刻,那么风格基本上是相似的,但是每方印的文字是因字不同而产生不同的章法,所以也要把文字进行“处理”,做到适合于自己所创作的印章文字为止。如果查出的字不是同一人所刻,那就比较麻烦,先要基本上将文字适从某一家风格作个“统一”,然后再“消化”,掺入自己的“理念”,“整合”后再上稿镌刻,这样才是正道。鸟虫字典是不会说话的老师,是指路的,但“修行”要靠学生自己!
笔者凡是创作一方新印,首先将印文从篆字字典中查出规范的篆字,然后根据篆字审字度势,随势将鸟鱼虫自然地设计在笔画之中,从来不查自己所编纂的鸟虫字典,为的是要使新诞生的某字与已入编之字有新的姿态,为以后字典增补字例作新生力量。如果查了鸟虫字典,便会少动脑筋,被现存文字的框框所束缚,出不了新意。
鸟虫篆的繁缛与简约是一对矛盾,只要处理得好,两者都相安和好。也有将繁缛与简约合起来搞个折衷,不繁不简,走中庸之道,也是不错的。两个文字的鸟虫篆印章,可作“一紧一松”,也即“一繁一简‘的章法,使人觉得有主次感和虚实感。鸟虫鱼龙变化多端,鸟翔鱼跃,繁复奇妙,在方寸之间表现出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生动华美的情调,将人们求美爱好的心态,发挥得淋漓尽致。鸟虫篆文字如沉鱼落雁,美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