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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鹏举:纵然失忆,我也记得你

时间:2022-7-1 10:48:36 点击:

   我早年的记忆力是很好的。小学考历史,考卷旁边,感觉那本历史书翻开着。考卷上答到哪道题,答案就会出现,在哪一页第几行也清清楚楚。我当了记者,采访不带纸笔,感觉交谈起来会自然得多。再说所有的话都是能记住的。只是说到名字、地名、日期之类,我会再问上一遍,确认一下。时常听人说,过去的事会遗忘,我一直感觉不可思议。如今不对了,年龄告诉我,失忆是随时可以发生的。

不过,纵然失忆,有的人,我会记得,哪怕忘记了名字,还是会记得。

我出生在城隍庙西侧。五六岁的时候,邻家一个小哥哥带我去城隍庙背后玩,走上石阶,进门看“白无常”。我很想看,又很害怕,蒙着眼睛,从手指缝里看了一眼,赶紧逃走。当时的感觉,当时说不清。现在想来是,感觉“白无常”笑面好空洞、残忍。那一刻,我很懵懂地被告知,这个世界上,生路宝贵,也有限。之后,家搬到了南京路边。我每晚带上个小凳子,听隔壁雅仙姐讲故事。高中女生,她人长得好看,故事也讲得好。至今还记得的是,祖逖和刘琨的故事。感觉那个故事很长,好像讲了不止一个晚上。

十几年后,我工作了,被分配到一家小厂,不知什么机遇,认识了一个长者,刚想起来他姓尚,名字记不清了。他会英语,要教我英语,觉得以后我会有用。我天生喜欢中文,拂了他的美意,却提了个请求,希望他能教我亲眷的两个孩子。他答应了。之后他在业余时间,教了两个孩子两三年。高考恢复了,我问他,两个孩子是否有机会考上?他打了个比方:食品店里突然来了紧俏食品,只有带着糕饼票和钞票的人才能买。这两个孩子,就是带着糕饼票和钞票的人。这个比方果然没错。两个孩子中的姐姐考进了原上海外国语学院,弟弟考进了华师大外语系。他俩一个17岁,一个16岁,都是新生班里年龄最小的。尚很开心,连连说,孩子用他们的努力,回报了他。

我在厂里做的是辅助工,气力活,交往的同事不多。长法是一个,可说是交心的朋友了。他是机修车工,技术好。特别是他为人谦和,在人堆里,习惯退在一边,看人家谈笑,从不表示自己的存在。我欣赏他,还去他家玩。这也是缘分到了吧?他家住在大沽路,原是新式里弄,人家多了,楼梯很挤,住房也小。十几平方米,住两代人。当时很多人家都这样。他父母都谦和。见过几次,才知道他父亲不是一般人。大名陈世芳,早年是沪上旧书期刊业行家。抗战时期,他参加了新四军淞沪支队。组织上考虑到他的情况,派他留沪做进步青年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他任旧书店门市部的主任。20世纪50年代末,他被解职,接受审查。20年后,才找到当时和他单线联系的上级,澄清了身份。

我去他家时,他还在难中。但他很开朗。他觉得我喜欢文学,就给我讲文学期刊。他和研究鲁迅的唐弢熟。那时研究鲁迅,重在发现鲁迅佚文。当时鲁迅等作家随时换笔名,一个人笔名甚至多达几十个。而他熟悉作家们用过的笔名,如数家珍,自然是提供鲁迅佚文的最好人选。他说唐弢家有个书房,平时不接待客人,而他是可以进去坐坐的。他还提到了研究鲁迅的倪墨炎。七八年后,我进了解放日报。在《朝花》编辑张世楷桌上,看到倪墨炎来稿,就是写鲁迅佚文的,感觉很亲近。茅盾身后,有关部门拟出《茅盾全集》,也找到了他。他提供了茅盾许多佚文。那段日子,我陆续读了一些零落的旧期刊,读了不少大作家的文字。那是我比较真实地接近新文学的开始,我一直怀念那段日子,也怀念这位几乎受苦了一辈子、真诚生活的老人。

刘绪源前几年去世了。他和我同年出生,也是同年进入新闻界工作。起初他在广播电台,最后也编报纸文学副刊。我们神交很久,但真正接触是在世纪之交时。是在潘亦孚那里见到他的。他和我不一样,我是记者,他是作家和学者。见了面,倒是合得来。2000年,我在上海图书馆办个展。绪源是开幕后第二天来的,来得晚,已经闭馆了。他和上图工作人员说,他是我朋友,特地赶来,希望让他看一下。人家答应了,还陪着他一幅一幅看过去。他好奇了,也就难得调皮了一下。他对人家说,字写得是蛮好,不过都是一种写法,不算很好吧?不料人家不干了,回应说,你真是他朋友吗?怎么说这种话?一种写法很好啊,譬如戏曲,是流派。绪源听了哈哈大笑,连说对不起,回头给了我电话,说,你的人缘怎么这么好?我说,我是记者啊,对所有遇见的人都很尊重啊。

他骨子里欣赏周作人,我并不。谈到这个话题,一直很有趣。周瑞金,是我的师辈,有次他对我说:“无为不入世,有情始作人。”他说这话可以视作座右铭。我深以为然,由此,又遇到绪源,我说可以把这话写成对联送他,如果他要。他看到其中有“作人”二字,居然十分欢喜。我就写了。

接下来记起亦孚了。亦孚比我大一岁,当年由春彦介绍认识。初次见面,我说了句“你我都是跌倒的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后来说,这话感动到了他。我也是被他感动到的,是他说的一句“文化不是文化人的文化,而是人的文化”。后来他还成为《文博》版的作者。我和作者,一直注意不建立私人关系。我觉得编者和作者关系单纯些,对双方,对版面,都好。不过,我和亦孚后来成了挚友,甚至是一百年不见,也会彼此记得的挚友。他是吃过苦的人。当年他年龄还不到,就被学校分配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到了那里,还因为年龄小,不能算正式员工。他几千里路回来,到了楠溪江边的深山里。

后来他事业有成,紧接着又急流勇退,成了闲散的人。他开始收藏些字画,写忍不住想写的文字。他拍买到一张署名黄宾虹的山水,后来知道是伪作。他写了文章连同伪作一起交《文博》版发表。文中批评了自己的贪心,贪心导致了看画不冷静,又指出这画是伪作,并详细说明为什么是伪作。文章刊出后,他手中的那幅伪作,彻底成了废纸。

亦孚家在温州郊外雪山上。他在外日子多,譬如在上海。家里请他当年的同事云龙夫妇打理。有时他打电话回家,对方的结束语,一直是“你放心在外,家里没事”。听到这话,他感觉正常,我感觉好玩。有次和他一起回家,近门听到一阵狗叫,他连门也不敢开。等云龙下来,关起了狗,我们才进了门。我笑他,“这家还算是你的吧?”他也笑了。

在他家没事,我写写字。云龙在一边,有时会说,这笔好,这个字好。我对亦孚说,“毕竟在你身边待久了,懂书法。”亦孚回说,“他不识字。”他还笑着说,“别看不上他,他比你有钱呢!”当年亦孚公司散伙时,云龙分到了60万元。

亦孚来上海,一直住宾馆。那年,他突然想在上海买房了,还说要买到我家附近。不料,他母亲病了,他回老家了,一去就是好些年,他不离母亲左右,直到母亲去世。他母亲是父亲第二任妻子。父亲去世,留下九个孩子,其中三个是他母亲生的,亦孚是第九个孩子,父亲去世时他还在襁褓里。他母亲要带大这些孩子,忍心把亦孚送了人。理由是襁褓里的孩子花费大。亦孚到了六岁,养父母家有了变故,他才回到母亲身边。这段情形,不管别人怎么看,亦孚都觉得他有一个伟大的母亲。他一直孝敬到母亲去世。

我和亦孚曾约定一人写一本书,写自己。他一本,书名是“宿命”;我一本,书名是“本相”。我们都知道,如写这书,内心会有重创,但我们都想写。

 

作者:陈鹏举 来源:《国家艺术》总第67、68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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