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古之音难觅
“古器中最可宝者,莫如琴。(《琴余漫录》)” 作为中国传统乐器中最古老、最有代表性的乐器之一,古琴被尊为太古之神物, 天地之灵器。它的音量不大,音韵独特,空灵幽远,古朴含蓄,颇具君子谦和之风。古琴音乐集道家、儒家思想于一身,重弦外之音,讲求中正平和、清微淡远,可以载道、修身,也可以静心、养生,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被誉为“圣人治世之音,君子养修之物”,从古至今无论帝王将相、文人雅士,莫不识琴。古琴也一直为历代文人高士所推崇,位列琴棋书画“四艺”之首。
丝桐合为琴,奏响太古之音。
自古以来古琴的琴弦即由上好的天然蚕丝为原料制造,丝弦,是古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是古琴的代称。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音之中,“丝”之所指即是古琴。丝弦与古琴,堪称天作之合。历来崇尚自然的古代先人,“削桐为琴,束絲为弦”,奏出了象征天、地、人之和合的“华夏正声”并流传至今,也形成了“无丝不成琴”之琴道传统。像许多被现代生活所遗忘而濒临失传的传统手艺一样,古琴近年来复兴并成为时髦的乐器,却囿于有桐而无丝,不复古韵。
现如今,古琴绝不乏爱好者。据粗略统计,国内不下几十万之众,不过这几十万张琴上所用之弦却绝大多数都是钢弦(即以钢丝为芯,外缠尼龙丝线,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丝弦)。眼下,古琴及传统文化全面复兴并成为时髦的雅事,操习古琴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但大多数人却从未接触过丝弦。这对自古以“丝桐”并称、注重情感及韵味的古琴来说,颇有些“情何以堪”的意味。
时下学琴,上手便是钢弦。古琴普遍采用钢丝弦,仅仅是七十年代以后的事,乃古琴家吴景略先生与乐器厂合作研制而成,由于其方便实用,兼之文革时期的“摧枯拉朽”,对古琴史无前例的劫难,使得丝弦传统制作工艺基本失传,上品的丝弦再不可得,所以钢弦很快便为广大琴人所采用。钢弦优势很明显:耐用、稳定、音色明亮、初学者极易上手。而丝弦因何被抛弃?从某种程度上讲,其实是丝弦自身品质下降,以及丝弦制作不够精良,未达极致,有诸多缺憾,才产生了许多的问题。抛开传承之断代与工匠缺失来说,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已经不适合掌声雷动的舞台或演播大厅。昔日古人坐聆松风、抚琴思贤,于千岩万壑中随性而鼓,心游物外。流传到今天, 古琴却成了许多“好古之时尚人群”中一个绝好的道具。“表演性”成为其迎合观众的新需求。由于许多现代琴人对古琴的鉴赏要求降到了很低的程度,并接受了钢丝琴弦的金属声和毫无韵味可言的响亮音色,琴乐精髓中的高古幽远、琴人清净淡泊的情怀随即荡然无存。而这对于秉承传统的琴家来说,则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蚕丝与桐木,生死相依几千年,用传统丝弦琴家的话来说:“用指尖触摸与天然蚕丝相亲的绕指之柔,在操缦之间与天地古今相通的怆然之气,始终是钢弦古琴所无法比拟的。”而钢弦其实只是解决了有弦可用的表象,对于弦的音色、声韵等关键之处却毫无办法,尤其是其浓重的金属音色一直为许多琴家所诟病。
二、丝弦溯源
自古以来,琴可传世,弦却难以传世。古代琴人大都自己制弦,琴人中不乏制弦高手。宋代以来各代的琴家更是各有一套自己对于琴弦的作法心得,不尽相同,也从来未曾有无弦可用之忧。依照琴人的原则,琴弦因人因琴而异,不拘一格。明清以来,江南一带因唐楼出产的蚕丝品质极佳,故所制琴弦亦被列为上品。当时的制弦者中,杭州“回回堂”的琴弦被列为第一品,其第一代李世英自明代开始生产古琴弦,所造的弦叫“冰弦”,指定为内府贡品,制弦技艺延续了三百余年,直到清道光年间,第九代李德孚因无子嗣继承,遂宣告断产,他的两个徒弟继续以“回回堂”为品牌生产琴弦,虽品质已大不如前,但仍是琴人所能买到的最好的琴弦。解放前杭州尚有“回回堂”丝弦,但随着抗战爆发,许多大小作坊都相继停产倒闭,琴人已经根本买不到丝弦。后有古琴家查阜西和弟子庄剑丞、古琴家吴兰荪、以及吴景略等一些琴家在五十年代前期与苏州方裕庭先生合作,重新研制出“今虞琴弦”,为了做出优质的丝弦,方裕庭还特意跟古琴名家吴兰荪学习演奏琴曲《良宵引》,感受丝弦的特色及演奏手法。方裕庭作为当时全国唯一的古琴丝弦制作师也就此造了几十年丝弦。这期间苦苦支撑的丝弦制作历程十分坎坷,令人唏嘘。古琴家查阜西先生当时一直在努力奔走,倾囊相助,维持着气息奄奄的丝弦制作,直到七十年代后期,“今虞琴弦”终因制作工艺繁琐、周期长、成本高,又无市场支撑,宣告停产。传承的链条一旦断掉,文化溯源便不知从何谈起。短短几十年,古琴界几乎已经到了琴人不知丝弦为何物的状况。钢弦取代丝弦,似乎已是历史存在的必然?
“玄鹤鸣舞,渊鱼出听。”这里的诗句是用来描述丝弦古琴之韵味的。也是用惯钢弦的琴人不曾领略的风景。多年来,钢弦有过许多改进,但囿于材质的本性,终究无法在其琴声中再现远古琴韵的风雅。
在古琴谱的左手运指中,通过吟、猱、绰、注、撞、唤等手法的运用来产生悠长的琴韵,以丝弦抚琴,虚实分明,交相辉映,犹如传统国画中的山水意境。不仅如此,许多左手指法,如虚罨、爪起、飞吟、飞猱、往来、撞猱、游吟、唤等,是只在丝弦上特定运用的,若用于钢弦之上,实在有些牵强。而琴曲中所追求的`和、静、清、远、古、澹、圆、润,则更是无从体现。
丝弦以上好的蚕丝制成,七根弦粗细依次渐减,这七根弦分别称为宫、商、角、徵、羽、文、武弦。北宋《琴书》中记载的制弦法,正是当年方裕庭先生恢复古琴丝弦工艺的依据:一弦一百二十综,五丝为一综,分四股打合,以纱子缠之;二弦用一百综,分四股打合成,以纱子缠之;三弦用八十综,分四股打合成,用纱子缠之;四弦与一弦综数同,但其外不缠纱子;五弦为第二弦不缠;六弦为第三弦不缠;七弦用六十综。每弦长五尺。因四弦之外不再缠纱子,而四弦又弹拨得最频繁,所以经常容易断弦。
蚕丝在打合缠绕之后,还远远未能成弦。缠好的丝弦,要在特制的胶汁中浸渍、熬煮。煮弦这道工序对于琴弦来说意义重大,传统上,胶汁通常是由鱼肚、白芨、桑白皮、黄莹蜡、天门冬等中药配制而成的,有时为了避免在制作过程中胶汁粘手,还会加入些许巴豆。对于制弦人而言,这是一个重要的行业秘密。熬煮丝弦也并非易事,通常要花上几天时间,煮弦时间的长短对琴弦音色的清亮与否有着重要的影响,同时也令琴弦坚韧耐用。将丝弦熬煮晾干之后,就要反复地绷弦,使琴弦坚韧、不易收缩断开,最后则是“缠纱子”,也就是在一至三弦的单根琴弦外面再加缠蚕丝。
“良琴易觅,好弦难求”的感叹,在当今古琴界从未停止过。丝弦的品质不如从前的原因,并不全在于工艺的变更或者缺失,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因为如今蚕丝的品质已大不如前。据古籍记载,从前的古琴丝弦使用的是特殊的蚕丝,其特殊之处在于蚕虫所食之叶,其实并非普通桑叶,而是柘树叶。在中国古代,人们很早就发现用柘树叶喂养的蚕,其蚕丝所制的琴弦音色要比一般的桑蚕清亮,且更为结实耐用。用来养蚕的柘树最适合的土壤是在四川,因此旧称的“蜀丝”,即是最佳的琴弦原料。
然而这种古籍记载的丝弦制造原料消失已久,近代所产的丝弦,大多以杭州及绍兴出品者为佳。这些丝弦所用的原料,来自距杭州不远的一个江南小镇——唐楼。唐楼所产蚕丝,据说张力足足能达到100:150,这意味着一米长的蚕丝,能够被拉伸到一米半的长度,足见其柔韧性。以这种蚕丝制作的丝弦,音色饱满,富于表现力,并且坚韧持久。
眼下,来自唐楼的蚕丝已不再有,用于制作丝弦的蚕丝和用来制作服装的普通蚕丝基本没有区别。因此,即便采用了同样的技艺,甚至以稳定性更好的机器劳动代替了从前的某些手工工序,当今丝弦在耐用性和音色的表现上,仍然无法达到从前的标准。 随着传统古琴音乐再度复兴的思潮泛起,不少前辈对于丝弦的制作及推广再度走入琴人的视野。香港的苏思棣、黄树志先生、苏州汪铎先生、美国的唐世璋先生都为丝弦的发展推广工作不遗余力。然而迄今为止,即使把两岸三地的老专家全部算上,掌握传统古琴丝弦制作核心技艺的大概也不到五人。丝弦制作技艺的传承已是岌岌可危。若要制作出一如从前的古琴丝弦,更是谈何容易。细细的一根丝,不知牵动了多少琴人复兴传统丝弦的中国梦。
三、丝弦复兴:远古的一声叹息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已不是今人的理想境界,对于传承已久的精华,弃之如敝履也就不足为奇。
传统古琴中兀然介入的现代工业产品,究竟算乐音?浊音?还是杂音呢?倘以一国之力,发心恢复丝弦传统制作,想必也并非难事,只是这种费时又费事,不能带来现实好处的事有谁愿意去做?
许多琴人可能不知道有这样一则轶事: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古琴家查阜西在美国考察,偶遇一位意大利的乐器制作名家,便将随身携带的古琴给他看,询问这种乐器的音量是否还有提高的余地。这位名家将古琴研究了几天后对查阜西说:“要保持古琴本来之特性、音色,现在的音量已经无法增大了。如果要扩大音量也可以,那就不是古琴了。这个乐器我不敢动。”或许这位国外乐器名家的话,能在某些方面给我们一定的启示。
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对丝弦情有独钟的少数琴人至今仍然坚持使用丝弦,他们拒绝使用金属味十足的钢弦,坚信丝弦的无可替代!许多琴家为此四处奔走呼号,努力使更多的琴人能够了解并恢复使用丝弦的传统。
在国内,年近八旬的吴门古琴大家汪铎先生便常年为丝弦的制作及推广殚精竭虑,然而直到现在,丝弦传承复兴之前景似乎并不乐观。
汪铎,字光瑜,学名珍昌,别号采真缦士、林屋山人,传统丝弦琴家。1938年生,姑苏人氏,生于琴乐世家,自少好古,饱读诗书。汪铎年少即师从其舅吴门古琴泰斗吴兆基先生,承吴师气韵精神,尽得真传。如今汪老虽已隐居苏州太湖一隅,为了丝弦琴道之传承后继有人、仍然奔走于各地推广丝弦演奏,身体力行去挽救丝桐,数十年不改初衷。同时他还组织门人弟子以古法研制高品质丝弦——“吴声”丝弦,倡导丝弦琴道之返璞归真。
汪老抚琴讲究手势指法,注重道家传统之阴阳虚实,尤熟谙丝弦操缦之细微玄妙。琴风和静清远,恬淡沖虚,别具道家山林气息。所谓道家琴大致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指道人(包括修道的居士)弹琴操缦,其风格、曲调有别于俗家各派,颇有隐居山林修炼之士的气息;其二是指别具道家思想和精神境界的琴人。笔者以为汪老应该属于后一种更贴切些。道家琴常常会真真切切地流露抚琴人的真性情。而不象演艺琴那样在表演作秀给人看,弹琴给人听。道家琴人真情的流露也只在一瞬间,大部分则是在含蓄中淡淡如流水。
如今,汪老虽年近耄耋,但对琴道之传播却并未有丝毫懈怠。近年来他以发掘道家琴乐为业,潜心打谱数十曲,亦试以自谱数曲。先后编著并出版了多部古琴教材及音乐专辑。如《吴声清婉》、《琴道养生文曲集》、《弦歌怀古》等,主编琴学刊物《琴道》,出版个人专辑《道家琴曲》、《大音希声》、雨果光碟《白雪》、《修行操》、《逍遥游》等多种。手不释琴,演奏、打谱、讲习、授徒,不一而足。更于2002年创立吴声琴学研究所,主编古琴学术刊物《琴道》,于2002和2004年先后出版古琴曲个人专辑《道家琴曲》和《溪山清韵》,为了让海内外许多痴迷丝弦古琴的琴人能归于琴道正统,2005年由汪老编撰、香港炎黄出版社出版的《丝桐讲习》(附有教学DVD)在琴友的期待中终于问世。为了更好地推广丝弦古琴,汪老不顾年事已高,受邀在国内外举办了多场个人专场演奏会,享誉海内外,同时也让人们更多的了解了丝弦古琴之独特魅力。
琴技可以靠苦练而获得,但琴道却折射出一个人境界、格局之高下。可叹如今又有多少人能戒除浮躁,将自己修炼到“至虚”去体会古琴之道呢?谈及琴道之传承,汪老说: 通过近年来对十几首道家琴曲的打谱发掘,在探索的过程中有不少感受。第一个感受是打谱者精神上获得与古人交流的喜悦和满足,这是过去未曾有过的感觉。打谱一首道家琴曲的过程,犹如同古之修道求真之士邂逅于深山幽谷中,携手在修身理性、返其天真的途中同行。第二个感受是道家琴曲别具 “声希节散”的音韵,使抚琴之人渐入悠然无我、清虚飘逸、与世无争之境。
四、丝桐来复,和音再起
知音世间从来少有,操琴者已非彼时心境,听琴者更不是。行文之前,重听了汪老的《采真游》,静美而简澹,闻之肃然。曾有幸于一些场合聆听汪老抚琴操缦,起初我有些不解, 已近八十高龄且隐居山林的道家琴人,精通道家经典,也深谙养生之道的古琴大家汪铎,不可能不懂得养晦退隐,顺势而行止,为何选择在面对这股大潮时奔走疾呼,抛头露面,甚至于逆水行舟呢?
也许答案就在这琴弦里。
选择钢弦还是丝弦,对琴家来说,不仅是一种个人好恶,还意味着一种文化态度。“丝弦是道,亦为载道之器。汪老始终坚信:“抚琴操缦,要有正心正念,琴可正人心,形态要正,心亦要正。”
《论语》中孔子曾赞叹颜回独异于众人的品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今人大多身处繁华而时时迷惘,难得守住一种信念,初心早已迷失。
推琴及人,人与琴本来浑然一体,道隐身于其中。所以古琴才被誉为中国人文精神的化身、千古流传的道器。昔日伯夷、叔齐采薇于首阳山,屈子吟《离骚》而彪炳青史。一个注重精神内守的人,一位内心可通神明的君子,他抵达的境界已在荣辱得失之外。
变革不应以抛弃传统为前提,倾斜到坍塌只有一步之遥。百年后,我们拿什么留给子孙?想想会不会心生许多惭愧?几十年前,梁思成先生拷问过,希望将来面对后世的追问不会窘于回答。
著名学者、作家周国平先生在《守望的角度》一文中说:“在历史的进程中,我们同样需要守望者。守望是一种角度……在所有这些显赫活跃的身影之外,还应该有守望者寂寞的身影。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并不直接投身于时代的潮流,毋宁说往往与一切潮流保持着一个距离……他们关心精神价值甚于关心物质价值。他们虔诚地守护着心灵中那一块精神的圣土,其中珍藏着他们内心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同时他们仍警惕地了望着人类前方的地平线,注视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更何况守望的这一片几近荒芜的麦田,是祖先交代给我们的,值得用一生来捍卫与守护的呢?
如今,古琴越来越为大众所知,但是很多人对古琴的认识依然仅仅停留在音乐表层上,在各种场合接触的古琴也大都是演艺性质的钢弦琴,对于古琴的文化属性其实并不了解。
行文至此,得知由南京市委宣传部、南京市文广新局主办的国内首场丝弦古琴音乐会——“丝桐雅韵”,特别邀请了以丝弦古琴大家汪铎为首的国内优秀丝弦琴人参加演出,这也是首次由政府部门主办的丝弦琴乐专场音乐会,其意义就是把琴道的本真展现给大众,弘扬真正的传统文化。为此,笔者由衷地为丝弦琴乐的发展变化而感到欣喜。虽然如今的丝弦复兴之路,并不像之前一样困顿不堪,但是我们还是在不时地仰视“回回堂”冰弦这样的“高山”,也期待丝弦古琴得遇更多的子期,不至于因知交零落而“破琴绝弦”。希望有一天,当代琴人所传承的“冰弦”能够重现于我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