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霄环佩”琴与其它传世唐琴不同的第一点,就在于它的造型更为厚重、质朴,典雅而有气魄。象这种伏羲式的唐琴,已知的共有五张,但以故宫博物院珍藏的这一张“九霄环佩”尺寸最长,它通长124,、额宽22.7、肩宽21、尾宽15.5、最厚5.4、底厚1.5厘米,无论是琴身的长、宽、厚度,或底板的厚度,都大于传世唐代的其它制作。当然,一张琴的造型是否优美而又有气魄,并非仅仅取决于尺度是否宽大,有一些既大且厚的琴,看上去只是显得很笨重,并有古朴之感。古琴的形制特点,前人已有“唐圆宋扁”之说,所指乃琴面的弧度,而琴面弧度的大小,与造型的厚重轻薄却是密切相关的。琴面弧度的形成,是由于当中厚两边薄的需要所决定的。就现在已经看到的唐琴来说,琴面的弧度,大体上可分为三类:一类中部隆起如抛物线形;一类漫圆如弓形;一类中部两侧均较圆厚如半椭圆形。“九霄环佩”的琴面自肩至尾均较圆厚,近边处亦略具圆弧形,基本上是半椭圆形状,因而看上去给人以古朴厚重的感觉,加以长度和宽窄度的比例十分协调,边线、楞角的处理柔和而又自然,所以它的体积虽然大于其它唐琴,而其造型却依然极为优美。
琴背两个音孔的设置,其位置、形式与长短大小,在唐琴上也并不是一致的。它既关系着琴的音响,也有整体上协调美观的问题。“九霄环佩”琴的两个音孔是长圆形的,其位置:龙池(上音孔)长22、宽2.8厘米,居于中部的正中,相当于四至七徽之间。凤沼(下音孔)长11、宽2.8厘米,居于腰尾之间,相当于十至十一徽半。池沼边沿的贴格(周边所镶的硬木)是用一根长木条制成,接口处放在左侧的正中。从整体来看,两个音孔的大小、位置非常适宜,形式和整体非常协调,制作手法细腻,这是“九霄环佩”在形制上与众不同之点。
二
“九霄环佩”琴的内部构造比较特殊,其纳音之厚、制作之奇,更是唐琴中不多见的,这是第二点。古琴的内部构造非常简单,是底和面两块木板经过挖斲粘合而成的一个音箱,它也就是琴身。这个音箱的制作,一般来说,面板内部除四周边际及两个足池留下相当宽的实木、在相当两个音孔的部位留下一定长宽厚度隆起的实木作纳音外,其余部分都是挖薄了的。底板在开凿音孔、足孔之外,其余内外两面的某些部位也要减薄一些。于是,面板与底板合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具有空间的音箱,在空间的上部、中部还装有两个方圆不等的音柱。古琴的内部构造大体如此。不过唐代古琴的音柱多已脱落不全了。由于挖斲减薄的程度不同,一张琴的内部空间大小就出现了若干变化。其面板厚薄之处,达到什么程度为好,确是个非常微妙的问题。这和一张琴的选材、形制及需要的音响效果,是有密切关系的。因此,它是研究古人斲琴手法的重要所在,也是鉴别古琴制作年代不可忽略的一个方面。若忽视鉴别古琴制作年代问题,不能选择唐琴真品进行研究、考察,就会错误地把某些不是唐代的制作当成唐琴来看,或一味地按照古书上的槽腹秘诀去说,不能把古人的理论与实际相联系。这样的论断是难以准确的。今天能见到的传世唐琴,其内部构造都是不尽相同的,不过从音孔向里看去,大体上多是起伏较小,这显然是和不同音响效果的需要有关,也是和古琴的历史发展有联系的。“九霄环佩”琴的内部,则是起伏较大、纳音较厚,纳音正中当音孔处,又开出一条约2厘米宽、1厘米深的圆沟,通贯于纳音的始终,其凸起的边沿,距底板仅容一指许,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避免音箱的共鸣迅速散去,真正起到纳音的效果。其两侧纳音的空间,看上去却是不甚宽大,这样的构造,在唐琴中是极为罕见的。
三
“九霄环佩”所用的木材,主要是杉木,也是它奇特之处,这是第三点。据文献记载,从古以来,制琴都是选用梧桐木作面,以梓木为底,或底面都用梧桐木。“九霄环佩”琴非梧桐木所制,其底面系杉木,而纳音与肩部边侧则是以梧桐木镶合上去的。杉木制琴在古书中尚未见到记载,只有清末杨时百在其《琴学丛书》中提到过。杨氏在《藏琴录》序言中说:“破修古琴数十,其中杉制者竟居十之三四,且有最著名之古琴与最著名大家所制之琴皆用杉,池沼间表以桐”。这是杉木制琴见于文字的最早记载。杨氏所述之琴,从其特点来看,与当时为佛诗梦所藏的这种“九霄环佩”相合,所指应即此琴。杨氏所说的历史上“最著名大家”为谁,琴学家都知道是雷威,从杨氏的题琴诗中,有“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之句,也可以知道,所指亦即唐代的雷威。不过根据《嫏嬛记》雷威独往峨眉山,“入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斲以为琴妙过于桐“的记述来看,雷氏似与峨眉松来造琴。但传世的雷氏琴中,从未见过用松木制作的。按松木枝节多,纹粗而脂厚,用以斲琴显然是不相宜的。雷威是唐代最著名的斲琴大家,不可能选用发音不好的木材造琴。考峨眉山所产的参天乔木,有松科的云杉,这种木材具有质松、纹理细直、富有弹性、耐久而不受虫蛀的特点,这等木材才适合制作古琴。云杉,本属松科,其枝叶形状和长青的特点与松树相似,可能古人未加详察,因有峨眉松制琴之论。如是,则“九霄环佩”所用的杉木,也就是所谓的峨眉松了。杨氏既熟知雷威以峨眉松斲琴的文献记载,因有“峨眉松迈峄阳桐”之句,同事也知道这张“九霄环佩”琴为杉木所制,池沼间表以桐,且用古杉仿制了两张新琴,却依然把“九霄环佩”琴视为“最著名大家所制之琴”。这就说明当年杨时百已知峨眉松为杉木之误,不过在他的著述当中,没有明确说明这个问题而已。
四
“九霄环佩”的音质纯正完美,而且具有突出的金属音,绝不是“苍松清脆”之类的简单词句所能概括的,这是第四点。从古以来,每张琴都有它各自不同的音响效果,这是因为选用的材料不同,形制与制作手法不同,经历的岁月不同,保存的条件不同。这些不同的内外因素造成了不同的共鸣效果。即使是历史上最著名制琴大家一手的制作,其声音也是有差异的,所以唐代的蜀中雷氏才用玉徽、瑟瑟徽、金徽、蚌徽作为区别作品等级的标志。至于唐代名家的制作,宋人早就指出有“清雅沉细”和“虚鸣响亮”之别。两者的音响效果虽然不同,而宋人对它们却是并重的,并不仅仅以声音的沉细或响亮来评定其优劣。古人对琴音好坏的品评,是凭它所具有的特点是否完备来铨定的。从明清以来的琴书中可以知道,古人总结出最好的琴音具有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个特点,称为“九德”,以九德兼全与否作为衡量琴音优劣的标准,认为只有具备了这些特点的琴,才是完美的琴。不过“九德”兼全、十分完美的琴太少了。杨时百在《琴学随笔》中说:“声音纯粹无少疵病之古琴,千百中不能得一二也”;又说:“古人贵大声,而洪大不列入九德中,非矛盾也,盖必有九德而后可以为声,否则嚣枵而已”。可见好琴不论音量大小,要以具备九个特点才称得上“声音纯粹无少疵病之古琴”。这样的琴音,听起来给人以完美悦耳的音响效果,弹起来才会令人不忍释手。这不忍释手,正式九德中“芳”字之义。所以前人把不具备这九个特点的琴称为庸材,从乐器来讲,这种说法是非常有道理的。“九霄环佩”琴的声音,在传世的唐代古琴中,确是独特而又十分完美,就在于它具备了这九个特点。象这种品格的唐琴,可以说凤毛麟角了。
五
“九霄环佩”琴在清代末年,就是琴坛上的一件重器,当时对这张琴的品评,留下了文字记录的共有三人。第一人是佛诗梦,他得了这张琴后,就在琴背刻了“泠然希太古”的评语。第二人是当时的琴学大家杨时百,他非常赞赏这张唐琴,对之爱慕殷切,可以说达到了嫉妒的程度。所以在他的著作中,写到“九霄环佩”琴时,竟然出现了前后矛盾的现象。他在《琴粹》中说:“欧阳公三琴记,唐琴在北宋时已不多得,况更历千年乎,宜乎今日唐琴如凤毛麟角也。近时都下收藏家仅贵池刘氏‘鹤鸣秋月’、佛君诗梦之‘九霄环佩’,其声音木质定位唐物无疑。……其余予所藏及所见虽不乏良材,要不能与数琴垺。”这里对“九霄环佩”琴时充分肯定了的。而后来在《藏琴录》中,记录他按照“九霄环佩”仿制的两张新琴时,却说:“秦华近益精研制琴法,必欲高出所见最上古琴而后已,,得古杉,斲此两琴,旧藏佛氏著名唐琴‘九霄环佩’,今竟喜过望,因皆名‘无上’,以次第别之。铭曰:九德九品兼全最上,鼎鼎唐物莫与之抗。良材绝技越古跨今,十年大愿快慰余心。”又说:“两琴成,乃知‘九霄环佩’能使他退避三舍,由于尺度长大不同,十年前不知制琴法,谬以中小琴与大琴较优劣,宜乎小巫见大巫也。今‘无上’仿其尺度而得其声,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者,始恍然,十年大愿,其愚不可及也。”在这里杨时百又极力贬低这张“九霄环佩”琴。但是,上述文字却是很值得寻味。根据杨氏之说,两张新的仿制品,比“九霄环佩”琴的声音还好得多,而其优越之点,则仅仅是“声大而远”,可能在音量大这一点上是胜过“九霄环佩”。至于“九德”,是古人品评古琴声音的标准,许多古琴尚且不能“九德兼全”的程度,何况是新造的?新琴即使与所仿之琴完全一致,由于未曾经历千百年的自然变化,在音质、共鸣方面是不可能与古琴相比的。制琴绝对不是以同样的木材、仿古琴尺度就能够得到古琴的声音的,新琴总有新琴的味道,这是弦乐器的共同特点,也是尽人皆知的。从以上记述经过推敲可以看出,杨氏对“九霄环佩”琴的重视、爱慕之情,跃然纸上,而杨氏十年之恨未消,故作此题识聊自解嘲而已。这就是《琴学丛书》中对“九霄环佩”的评论前后矛盾的缘由所在。在杨氏书中,还将李伯仁的“独幽”、“飞泉”,锡宝臣的“大圣遗音”这三张唐琴誉为“鸿宝”,而“九霄环佩”却不在“鸿宝”之列。所谓“鸿宝”的三张唐琴,除“独幽”琴外,笔者有幸都试弹过,的确是不可多见的唐代古琴。特别是那张“飞泉”琴,三十年前获弹数月,今亦已入藏于故宫博物院,因此深知“飞泉”的声音品格,其纯粹完美的程度,若与“九霄环佩”相较,则“飞泉”仍应在退避之列。那么“九霄环佩”未被杨氏列入“鸿宝”之中,当亦十年遗恨的缘故了。第三人就是当时藏有“独幽”和“飞泉”两张唐琴的李伯仁,李氏虽有两件“鸿宝”,却仍将“九霄环佩”称作“仙品”(见《今虞琴刊》),而“鸿宝”与“仙品”之间的差别,可以不言而喻了。从以上三人的文字中可以知道,“九霄环佩”这张唐琴的确是异乎寻常的,其形制之古、声音之奇,在传世古琴中,称得上是一件稀世之珍。
“九霄环佩”琴背的苏、黄题识及其腹款,从镌刻手法及干支纪年的差误来看,显然都是后刻的(一说腹款可能是钩刻原有款字,由于墨书字迹模糊,误将开元元年刻为开元三年),从迹象看,是在重修时加上去的。这张琴由于伤裂、漆胎剥落以及磨治 音,经过了较大的修理。因修理技术高超,并未影响古琴的质地和声音、面貌。虽然题跋、款字不真,也并不能损伤这件历史文物的应有价值。这张琴的重修时间,不晚于清代末年,或者就是在佛诗梦手中时修的。
“九霄环佩”琴继佛氏之后,为红豆馆主溥侗所得,后携至上海,为刘世珩所得。新中国成立后,由刘氏后人手中购得后收藏于故宫博物院,为国家所藏历史文物中的珍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