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认识劳继雄是通过《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的名家专栏,从创刊起每隔月余便会有一篇他的短文。在小小方寸间,劳继雄借助缜密的分析和严谨的语句,辅以丰富的历史掌故和鉴定经历,文章短小精悍却又引人入胜,为读者打开了一扇书画鉴赏之门。我几乎一期不拉地追看,因而我对劳继雄这个名字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去年机缘巧合下我有幸与劳继雄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却不想把他误认作了别人,还不自知。我这般有眼不识泰山,他并未不悦,反而面带微笑客气地说:“我姓劳,我叫劳继雄。”我这才恍然大悟,满怀尴尬,并忙不迭地连连道歉,他见状随和地摆摆手,还亲切的招呼我入座,并问起了我的工作。劳继雄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老学究,也没有当下有些鉴定家、艺术家的夸夸其谈,他诚恳而内敛,温文而和善,他的学养和气度皆透着传统文人的风范,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特殊年代的特殊学生
1950年,劳继雄出生于上海。初中毕业时,劳继雄只是一个喜爱绘画又怀揣着大学梦的懵懂青年。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无书可读的他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下乡南汇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尽管条件艰苦,每日农忙之后他仍笔耕不辍。日复一日的练习终有回报,二十岁时劳继雄所作的国画《乡邮员》和《农村草药房》首次参加上海市美术展览便得了奖,他也因此从被教育的知识青年转型成为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农民画家。
“《乡邮员》的创作,仅仅是我创作道路上的一个起点,在形象的刻画上,表现技法上还存在许多缺点……我决心苦练基本功,画英雄,学英雄,为创作更新更美的国画而努力。”这是当年劳继雄创作《乡邮员》的一段体会,年纪轻轻的他谦逊刻苦又不乏豪言壮语。
1972年,上海博物馆从南汇县抽调三十名知识青年到馆内工作,名之曰“掺沙子”,当时在画坛崭露头角的劳继雄作为知识青年中的尖子生,也掺进了博物馆。上海博物馆给劳继雄呈现了一个多姿多彩的艺术世界,也为成就他日后的艺术事业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资源平台。
劳继雄进入博物馆后,选择了艺术品鉴专业,接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整理当时的抄家物资。那会儿正值寒冬,面对堆积如山的书画作品,白天在没有暖气的仓库进行清理、登记与归档,有时老先生们也会指导如何看画、挑画;晚上则把其中的画带回宿舍挂起来,泡上一桶热水一边泡脚驱寒一边临摹,往往一画就画到了深夜。每天过眼的书画有几百甚至上千件,有心的劳继雄在完成繁重的整理工作的同时,不仅勤于笔头练习,还积累了不少鉴定知识。这次工作将千年书画的历史脉络逐渐展现在劳继雄面前,带他走进了中国书画艺术的殿堂,令他获益匪浅。
而后劳继雄被派去西安临摹复制出土的唐代壁画真迹。临摹好比是向唐朝的画师隔空请教,劳继雄不但领略了唐代画风的发展和演变过程,还对对古画的线条和笔法有了直观的感受,使他眼界大开。此时,上海博物馆还邀来专家,给劳继雄等青年人补上中国历史、美术史等文化知识课,更有业内专家讲授文物鉴赏的经验之谈,对知识充满渴望的劳继雄又怎会放过这样一次学习的机会。
劳继雄的刻苦与出众,时任上海博物馆征集部主任的马承源都看在眼里。他告诉劳继雄,要在古画鉴定上有所成就,必须跟着谢稚柳先生学习。不久,马承源便带着劳继雄拜访了谢老,彼时的劳继雄还不曾想到眼前这位书画大师即将成为他日后的恩师。
据杨仁恺先生回忆,谢老从来不收门徒,除三十年代应徐悲鸿先生邀请到中央大学艺术系担任教授时的学生外,私下招收的学生,据说一个也没有。而劳继雄之所以能拜入谢老门下,也算是偶然中的必然。1977年,“文革”刚结束,谢老得到解放。两年后,上海文化局希望谢老能为博物馆培养书画鉴定人才。各方面都十分突出的劳继雄通过严格的推荐与考试流程,在获得谢老的首肯之后,正式成为了谢老的研究生。
要做谢老的学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谢老给劳继雄开出了长长的书目单,从唐代下迄清朝的历代书画著作,都要求他边读边写读书笔记,并亲自检查和修改。光读书不够,还要看画,从“四王吴恽”开始代代上溯,把历朝名家作品一一看过。因而那时的劳继雄不是在桌案前埋头啃书、勤做笔记,便是在库房中博览群画、品赏分析。在谢老的指引下,劳继雄从画家所处的时代和社会背景出发,在充分理解画家人生境遇和生活经历的基础上,将他们的个人风格谙熟于心。谢老还十分强调以画养鉴,他要求劳继雄坚持创作,只有理解绘画,才能在鉴赏时更好地理解画家运笔的用意和心境。如此数载的高强度学习,使劳继雄的艺术眼光和境界发生了质的提升,同时他的绘画水平也在耳闻目染之中进步神速,颇得谢老的神韵。
其实,最初谢老只是把这位特殊的学生看作是一份上面交下来的任务,尽责而已。但经过一段时间朝夕相处,他发现劳继雄尤为勤奋,悟性颇高,自己交付下去的繁重学业他都尽心尽力且完成出色,这才由衷地把他看作自己的弟子倾囊相授。看着劳继雄的鉴定和创作水准不断提升,谢老也是乐在心里,说“小劳看画的悟性不错,能够成功”,并时常欣然为之题画。劳继雄对这份师生情也格外珍视,“老师就像一座灯塔,使漂泊不定的一叶扁舟有了前行的方向,师恩永世不忘”。
八年磨一剑
命运再一次眷顾了劳继雄。1983年,中国古代书画巡回鉴定组工作正式启动,国家文物局调集了当时中国最具权威的书画鉴定家谢稚柳、启功、徐邦达、刘久庵、杨仁恺、傅熹年、谢辰生组成七人专家小组。鉴定组的工作原定三年,最后因工作量浩大,历时整整八年才全部完成。在这场书画鉴定工作中,劳继雄以助手身份跟随老师谢稚柳全程参与,是此次壮举最年轻的亲历者和见证人。
鉴定小组的足迹遍及全国25个省市、自治区,121个省市县,鉴定书画近十万件之多。一天的工作十分紧凑而繁杂,老先生们往往上午鉴定书画,下午休息,劳继雄等助手们则在下午整理早上所鉴定的书画,并作记录,晚上再去老先生那边汇报情况。此外,老先生们的日常生活也都离不开助手们的照顾。
由于压力大,每次工作劳继雄都会因紧张而引发了胃病,经常要去医院。不仅如此,当初很多人因为他年纪最小,对他的能力总存有质疑。做了两三年以后,博物馆的领导也希望谢稚柳更换助手,借此再多培养一个人才。但谢稚柳拒绝了这一提议,他说:“你以为小劳每天在玩?他工作得非常辛苦而且非常优秀。”正是当时老师的肯定,坚定了劳继雄的信念。这份助手的工作他一做就是八年,在其他助手纷纷因为各种原因中途退出后,只有劳继雄坚持做到了最后,而且最是用心、做得最好。等到浩繁复杂的鉴定工程结束时,劳继雄的笔记竟有68本之多。
虽然只是以助手身份参与本次工作,但是劳继雄的鉴定水准和为人作风颇受几位老先生的认可。杨仁恺先生曾称赞道:“劳继雄为人勤奋,待人和善,乐于济人之急,受到共事的同龄人敬重。他对于年长的老一辈以师事之,质疑问难,十分虚心。但并不是一切言听计从,在对一件作品真赝有分歧意见时,能坚持自己的主见,而且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令人信服。”
一次专家组在杭州鉴画,工作即将结束时,听闻库房里尚有600余幅被判为伪作的书画。为了以防万一,谢先生便让劳继雄前去过目把关。结果劳继雄从中挑出二十余件书画,经老先生们鉴定都为不可多得的精品。
又有一次鉴定组在南京博物馆看画,谢稚柳偶有不适,未能出席,恰巧灌县文保所带来一幅《文徵明手卷》请求鉴定。几位老先生看后判定极有可能是伪作,劳继雄却觉得此卷颇具文徵明的笔韵,但顾及老先生们的权威,不便当场提出异议。等到大家午休时,便向县文保所的工作人员建议:你不妨带给谢先生再看看。这张画送至谢先生面前,谢稚柳对其他专家说:“你们再看看,是真迹啊!”于是这件珍贵的手卷才免去了被打入冷宫的厄运。
鉴定期间,劳继雄不但得老师谢稚柳的言传身教,更是博采诸位老先生鉴定方式之长。他从刚涉足鉴定领域时觉得这项工作很是容易,到深深感觉到鉴定工作越来越难,不敢妄加断言。看假容易看真难,谢稚柳说这就是进步。经过八年的历练,劳继雄俨然已是一位专业而成熟的鉴定家了。2011年,他的笔记集成《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出版,尤为珍贵,被誉为“新中国的《石渠宝笈》”。
这八年不仅造就了一位鉴定家,也培养了一位国画家。他跟随恩师,听口授观作画;他饱览名作,临笔意学风骨;他遍走各地,赏风光化意境。以画养鉴、鉴画相长,劳继雄用八年的时间,将技、景、意揉入胸中丘壑,当再执画笔,已别有新意,不再受老师画风的限制了,一位明日之星正在冉冉升起。
纵观劳继雄的半载艺术人生,若不是因缘际会进入了上海博物馆,他不会成为谢稚柳先生的关门弟子,就没有饱览众多的书画珍品的机遇,也难有机会接受正规系统的书画鉴定训练,更不可能达到如今的学术地位及艺术成就。在上海博物馆的十八年对他的成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许多人都羡慕劳继雄的好运,他自己也常用幸运二字来形容他的这段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经历。但运实乃成功者之谦辞,在幸运的背后,劳继雄走的是一条厚积薄发、忠于内心的艰辛之路。
恕行斋里修墨缘
1990年,劳继雄举家迁往美国洛杉矶,这对于已经在国内声誉鹊起的劳继雄来说可谓是生活与事业的双重转折,迷茫、纠结与不舍之情不言而喻。去国前,谢稚柳老师重心长的对他说:“去美国很好,你不要放弃自己的鉴定专业,还是要搞学问,搞创作。”老师的一席话犹如一颗定心丸,让他认清了自己未来脚下的路。
抵达美国后,美国的两大拍卖公司都有意招他入麾下,但都被劳继雄婉言拒绝了。谢老师的谆谆教诲让他坚信必须要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是把自己局限在拍卖行里。于是他静下心来,专事艺术创作。这段时间的劳继雄是默默无闻的,更可以说是寂寞的。然而事物总有两面性,美国虽然清冷,但是也少了诸多纷繁干扰,甘于寂寞的劳继雄很快进入了状态。潜心于书画创作外,他还经常游走于美国各大博物馆间,鉴别和品赏各种中西方的艺术精品,不懈地领悟海内外书画精品的艺术内涵。
启功曾赠劳继雄一幅嵌字联:“继往开来知自勉,雄图硕画仰前修”,如今挂在劳继雄的书房之中。它和“恕行斋”一起,被劳继雄引为座右铭,成为了他专事书画、不懈追求、超越自我的动力源泉。
到美国后的所见所闻,使劳继雄深深感受到西方艺术创作中的个性解放和不拘泥传统,大受启发,有了全新的创作理念和追求目标。他在传统笔墨的基础上,糅合西方艺术的光影明暗,借鉴西画大胆的色彩运用,以达到整体效果和局部细节的相互融合。在他的笔下,中国传统书画展现出别样的细腻层次,而同时西方人也更加容易理解中国传统艺术的含蓄美感。劳继雄曾多次在国外举办画展,不仅在华人圈深受喜爱,不少外国人也争相购买他的作品。其画作频频出现在旧金山、洛杉矾、香港、台湾的拍场上,其艺术价值和市场前景颇为收藏家看好。
劳继雄感慨地说:“如果不去美国,在上博自然也可混个一官半职,但在书法和绘画的成绩绝没有今天这么大。”
而身在异乡,家人的扶持也显得格外重要。与许多受制于生计问题,放弃艺术事业的移民艺术家不同,劳继雄的家人为了他发展事业,将生活琐事一力承担,使他没有后顾之忧,故而劳继雄才得以不受干扰,始终认定一个目标。“在美国生活,即使不打工也有很多琐事,还有语言问题,现在又有了电脑,我是一窍不通,而所有这一切,家人都统统包揽,也是我事业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言语之中,劳继雄流露出对家人深深的感激之情。
虽然离开祖国,但是劳继雄始终心系中国文化。1990年代的洛杉矶是一片中华文化沙漠,彼时大陆刚开放不久,去的艺术家很少,仅有的一家华人艺术协会也水准不高。而不少喜欢中国艺术的美国人,苦于没有指点,只能外行看热闹。劳继雄为了改善这一现状,习画之余先后在洛杉矶、圣地亚哥等地开设书画班,并在各地进行讲座、举办画展,系列活动一经推出便大受欢迎。而借由这些活动,劳继雄也可以在教学相长的同时解决现实的生活问题,不必为生活所累去打工,甚至放弃自己的本行,可谓是一举两得。
劳继雄对中美文化交流也发挥着积极作用。1990年代初,经由他的牵线搭桥,朵云轩连续数年在洛杉矶、旧金山等地成功举办画展、木版水印展,影响很大。劳先生告诉我,现在在美国只要涉足艺术的人,朵云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近年来,他在国内的时间逐渐增多,参加华人收藏家大会、在各地举办画展、为报纸杂志写稿,他的回归为当今画坛吹来一阵古朴新风。
如今,谢稚柳先生所题“恕行斋”仍悬挂在劳先生的上海的家中。劳先生说:“恕行者,要以宽厚之心去考虑问题,以外温柔而内能断的心态去处理事情。这是老师根据我特定的人格与性情而定下的行为准则。”恩师的教诲,始终为他指引着方向,助他坦然面对一切困难,坚定发展自己的事业。在他的身上,确实兼备了精湛的画艺、深厚的学养和宽人的品格。经过岁月的磨砺,当初的懵懂少年已经成为了今天卓有成就的鉴定家、书画家,而他这段传奇又励志的人生经历,也将传为当代中国书画史的一段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