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艺术家不喜欢捏人的美貌。貌美了,捏像了也不讨好。我等粗鲁的颜面,倒是可以随喜捏去的,灵感也会随时冒出来。我等还真是可以为艺术献身的上等人。当然,黄先生捏我肖像,不仅是巧遇和吝啬他的灵感。
人生的流失比流水快多了。而且,流水好像从无痛感,人生的流失呢?痛感总是很尖锐,很深。譬如,此刻,相看这泥捏的自己的脸,我的人生流失的东西看起来好多,可有多少是想挽留的呢?
说到人生,其实就是可能流失和不流失的许多东西。流失和不流失的比例,自然是流失的要比不流失的多出许许多多。人生原来没有许多东西。上古时候,天地之间也就是人生了。天圆地方,寥廓无边。落日一颗、皓月一弯,山岳飞峙、河流直下,好大一棵树、草色摇空绿,万象归于一,生气勃勃、元气混沌。归于一的万象,成了人生的宾客。归于一的万象,都极为简约地成了人生不曾和不可能不流失的东西。后来,日月天地、山河草木都变了,变得精致纷繁,变得淋漓尽致了。日月斑驳、天地晦明,山河带砺、草木枝蔓,人生情不自禁地失去了原先的崇光和鸟瞰。人生不由拖沓起来,附带了许许多多必然会流失的东西。
一个斗笠在雨中戴过,不免要使劲抖一下,甩出雨水。一颗种子,总要自己破土,保佑自己的精采。雨水和封土的流失,有什么不好?即使是人生,同时流失的还有岁月,甚至是光辉岁月。
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每每想起来不免一阵唏嘘。人和人而言,其实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差距。已经是人了,或者说也就是人吧,人所固有的每个人无不具有。然而,这是从大局来观看。落实到细节呢?或者说,落实到活在极其细碎的现今的人,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和差距就很大了。现今的人生附带的东西,附带的必然会流失的东西太多。熙熙攘攘、匆匆忙忙的人潮之间,人被无奈地裹挟,从少年到白头。浑浑噩噩、悲悲欢欢,更多的是一地鸡毛,来去茫然。
曾给黄永玉所赐之泥塑肖像,题过几句:“一觉三餐何等事,读书学剑两无成。三千年后谁为我,记得今时旧姓名。”
吃饭睡觉,是活着。活着听说要读书、要学剑,读了书、学了剑,又能怎样呢?这书怎么算读好了呢,这剑怎么算学好了呢?深夜里,自己想起来,还真是想不明白。这书是承载道理的,道理是可能造福人间的。这剑是捍卫尊严的,尊严是赖以站立天地的。可人间的许多书,还是越读越模糊了。而剑呢?已失去了万古的光芒。
只是,我还在坚持,还在寻找书和剑,寻找失落在熙熙攘攘、匆匆忙忙,浑浑噩噩、悲悲欢欢中的这书这剑。现今的人间仰望和守候着的这书这剑。
只是,人心不会死。不然何以为人?人心的不可凌辱、不可委屈,就是人心光芒四射。就因为这心光、心的光芒,我惦记着未来,惦记着三千年后,还有谁和我有同样的心意。甚至我非常渴望和指望,那个人还知道我的姓名,还相信他在三千年前,曾经拥有我的姓名。
华亭湖畔,这个寂静的早上,相见自己,感念这个早上远在湘西凤凰的那一双泥捏之神手,那位艺术家和忘年交,我想到了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