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者梦绕魂牵,宝物亦具灵性,二者之间的情缘恰如红楼梦所述贾宝玉与林黛玉的依舍,词见《枉凝眉》:“一个是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良诸,红山之玉琮、玉龙,商周青铜器及秦砖汉瓦;唐宋孤本至元明书画等等,自然是文化古珍,而两宋官瓷与明之宣窑,成窑无疑亦为收藏重宝。即为宝物,有缘者得之经历必不凡,必经荣辱悲喜之折磨。得宝之后反而会倍感孤寂,高处不胜寒——以至于麻木不仁;本人深有同感。回顾二十多年收藏历程,眼前所现境界恰如两句诗:“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何其苍凉尔。然而回味许多实际过程时,颇有人生如高低调多变奏的华彩乐章,令人百感交集,心潮逐浪翻。
我的收藏发端于拾瓷片行动,二十多年前,上海之根松江大开发(史前文明广富林良诸文化遗址就在其境),到处是工地,四方皆在开挖。松江古称云间,历史上出过几十位举人、进士。明后期宰相、大书画家董其昌乡居此间。明清时期官贾云集,地下文化遗物丰富。建筑工地挖至两米深的泥土中,瓦砾碎砖甚多(清初曾遭屠城焚烧),其中有大量碎瓷片,有些可拼成完整器皿。瓷片时跨唐宋元明清,品种汝官哥钧定皆备,青花及釉里红、影青与五彩瓷片、龙泉窑与耀州窑瓷片比比皆是。在现场往往使人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不知下手去捡哪一片!在挖土机挖出的深沟中,与农民工一起,在湿泥中拨寻,浑身水土,与农民工无异。常拾到半蛇皮袋瓷片时,手被冻的如红萝卜(时值隆冬三九天)……如此者数月,以至精选后竟近一顿。作为标准对比器,瓷片是收藏古瓷者的真正老师,胜过教授无数。以后相当长时间里,我常在显微镜下静观其断面、胎色、釉面老化特征、青花铁斑的晶体变化及古瓷手工制作时的工艺痕迹,再加之常去博物馆观各朝瓷器整件形制,查核古书籍及考古资料的各种角度的描述,以及色未失真的图谱书刊。多多摸拭次面的凹凸细微的感觉,渐渐在辨古瓷真伪这点上心中有了底气。了然于心、把握在手。于是一旦遇到手头宽裕时,便禁不住要去外地寻觅古物。
单枪匹马,多年来探寻古物经过许多名胜之地,却未在该地有游览之闲情,无论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江宁古址,不管是“春来江水如蓝,能不忆江南?”的西子湖畔,不管是吴侬软语,小桥流水人家的姑苏城郊,也不论是刘邦故里沛境之内的长河大堤之秋水开阔浩淼,两岸不辨牛羊……赶行程、觅古踪、无心玩。说来好笑,多年萍迹天涯,就是不敢只身去闽境之野。我深感福建方言诡异,听来几如鸟语。无法听懂只言片语。试想,我如单人跟两个当地向导去荒野村落,若他们两人面带微笑商量着“晚上把这个上海人做掉吃了如何”我也许还会认为他们是想请我赴宴而谢谢他们呢。岂非插标卖首,苦了自己!再说聊斋中有叙述,闽中蛮荒大江野中常有“老龙舡尸”之谋害故事,因此纸巾未敢去闽觅宝!入闽难,难于上青天。对我而言,语言不同的闽地村落是我止步的禁区。
当然其他时候处于险境也是家常便饭,多少瓷独自坐在陌生人的摩托车后座,在月暗星晦的黑夜从一个孤村到另一个偏野小村,路面颠簸,四周绝少人烟,几可见鬼。也曾单身入林涛,幽篁参天的山坡古寺墙角寻觅古瓷片,忽而山雨欲来风满楼,林中顿然漆黑一篇,伸手不见五指,唯闻身后悉索作莫名声响,简直使人恐怖至极、灵魂出窍……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对我努力的回馈是渐进式的。二十多年的收藏是我囊中也有了宋官窑器及明之宣德青花官瓷。良渚红山些许典型玉器亦有完器在握。多年前有一次在江苏一城市的文物商店里看到一个六楞玉壶春瓶,天青釉,高约十二公分,小可盈握,紫口铁足,精巧曼妙,十分可爱。我眼前为之一亮,此乃南宋官器无误!细观釉表面的沁色及老化特点,确认真正古瓷无错。惜文物店中职员只懂清及民国的粉彩、青花,不谙宋瓷,眼力所限,只将其当作一般的古玩卖给了我,漏捡大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时所获宝物竟是先期梦中所预兆过的。十多年前,有一夜我曾梦中入得一穴,是一无棺之空墓室,心虽觉异,却不知恐,爬入细搜,只见一侧并列放着两只青花大梅瓶,甚喜!伸手欲取之,不料梦醒,空手一场,惆怅何以!奇怪的是,两年后在苏州西南郊近太湖边的一个农舍中竟然购得一只明永乐青花大梅瓶,三十多公分高,形态绝类梦中所见之物,只是少了盖子。
把玩古董常使我心旷神怡,在银汉迢迢的中秋之夜,纳凉于葡萄架下,手握良渚玉琮,抚之摸之,古玉润泽滑腻,微染体温,倍觉可爱。此时心中清静,耳畔却听秋虫杂鸣,凉爽宜人,渐入佳境矣。“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际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超凡脱俗,几欲仙矣。
月有阴阳,人有悲欢,此事古难全。有喜必有悲,收藏者最大的悲哀是“和氏之璧,鲜有人识!”有官窑的收藏家头上往往压着一块透明天花板——世俗之力量不让你上逾雷池一步。不少“顶级专家”以其思维定势乜视你,“此物只能天上有,人间哪的几回闻?”他根本不用上手,对你古瓷予以观察研究,先否定不迟延,“宁可错杀一千”,可保无错可犯。如此专家甚多,以至今日之中国假古董泛滥成灾、不可收拾。当然也有诚实并有真眼力的专家。如天津文管所的徐静修老师,她曾将一个洪武釉里红大碗在被博物馆其他专业人员否定了的情况下,力排众议而还其真,为国家收得一件官瓷重器。又如现在郑州的《华豫之门》鉴宝节目中的鉴定古瓷的杨实、徐鸿、丘小君诸先生,眼力堪称一流,又能讲真话,给收藏界带来了希望和光明。该节目中的鉴定书画、铜器、玉杂件的专家个个均为难得之真人,令人鼓舞欢欣。这些真正称得上专家的“国宝级人物”,惜乎太少也。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凡是宝物,识者必定是寥若星辰,高处不胜寒,心中孤且哀。然而究其实质,任何人士,持有宝物只是人生中的一段缘分而已,一切皆将成为过眼烟云。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有惶惑、有享受、有兴奋、有悲凉,这就是收藏。有灵、有缘、而得宝,却又因宝多烦恼。“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