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之阳,汶水汤汤;泰山之阴,济水泱泱。这座被古人视为“直通帝座”的神山,不仅以拔地通天的雄姿承载着华夏文明的精神图腾,更在亿万年的地质演化中,于脚下孕育出一种独特的玉石——泰山玉。它沉默地卧于泰山深处,见证了数亿年的地质变迁,也凝聚着泰山“五岳之尊”的磅礴气韵。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泰岳云海,泰山脚下的玉雕工坊里,十几载光阴如梭,作为泰安市工艺美术师、泰山玉雕刻技艺传承人的我,始终在玉石的方寸之间琢磨着泰山文化的当代模样。
一、神山孕玉:泰山玉的地质密码与文化基因
泰山玉的诞生,是一部镌刻在岩层深处的地质史诗。来自地球深部的超基性岩浆(主要成分为富镁的橄榄岩)沿构造断裂带侵入地表浅层,在地下高温(500-800℃)热液作用下发生蛇纹石化,矿物组分重新结晶形成蛇纹石质玉;最终形成的变质超基性岩浆矿床中,玉石与蛇纹岩、温石棉共生,常见磁铁矿斑点及黄铁矿星散分布,在地质淬炼中凝结成坚韧的结晶体,终蜕变为以墨绿色为主调的泰山玉。
这抹墨绿自带岱宗的禀赋:摩氏硬度达4.5至6度,足以抵御岁月磨蚀;质地细密如织,断口处泛着凝脂般的柔光,仿佛将泰山云雾的温润锁进了石核。最动人的是它的光泽——当光线斜切玉面,无数细碎的星点便在墨绿底色上流转,像把泰山夜空中的银河揉碎了,又以晶体为匣,封存了亘古的星光。地质学家曾在显微镜下观察其切片,感慨道:“每一道结晶纹理都是板块运动的密码,每一块泰山玉都是泰山隆起的微缩标本。”
这种与神山共生的地质特质,让泰山玉从被先民拾起的那一刻起,便与泰山的文化图腾深度绑定。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的泰山玉铲,至今仍藏着令人惊叹的细节:通长12厘米的器身线条流畅如岱顶流云,刃角精准得仿佛经规尺量过,边缘的包浆温润如脂——这意味着它不仅是生产工具,更可能是部落祭祀中的礼器。当先民将它捧在掌心时,或许已感知到这抹墨绿与泰山之间的神秘联结:玉质的坚韧恰如泰山的磐石,色泽的沉郁恰似神山的威仪。
古籍中早有对这份联结的记载。《山海经·东山经》“泰山其上多玉”的记述,与《诗经·鲁颂》”泰山岩岩,鲁邦所詹”的咏叹,在时光中交织成最早的文化注脚。古人相信,泰山玉是“山之精魄”所化:它吸纳了日观峰的朝阳之气,沉淀了碧霞祠的香火之灵,佩戴则能“通神安魂”,陈设可“镇宅纳福”。这种认知让泰山玉超越了普通玉石的属性,成为沟通天人的介质——帝王封禅时,或许会以它为礼器敬天;士人登岱后,可能将它制成佩饰以寄怀抱,玉石的肌理里,从此开始刻录人文的温度。
更深层的文化基因,藏在儒家“比德于玉”的哲思里。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喟叹,为泰山注入了“天人合一”的哲学内核,而泰山玉的特质,恰是这种内核的物化呈现。你看它:温润而泽,如君子之仁;缜密以栗,如君子之智;坚刚不屈,如君子之勇——完全契合《礼记》中“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德行标准。一块未经雕琢的泰山玉原石,往往带着天然的浑朴:有的棱角如十八盘的陡崖,有的弧度似汶水的曲流,虽无和田玉的莹白、翡翠的明艳,却以“大道至简”的质感,诠释着东方美学的真谛。泰山玉是有性格的,它像泰山一样,不事张扬却自有威严,这种气质是其他玉石无法替代的。
当代语境中,泰山玉的文化价值被重新锚定。2023年8月1号,国家知识产权局发布公告,批准泰山玉作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其产地范围包括泰安市岱岳区粥店街道,道朗镇,济南市长清区万德镇共3个镇,街道现辖行政区域。这不仅是对其地质独特性的认证,更将它从自然矿产升格为文化地标。
二、匠心铸魂:治玉之路的艰辛与技艺传承
我与泰山玉的缘分,是一场跨越山水的奔赴。1987年生于山东聊城的我,童年时便被课本里“五岳独尊”的泰山插图深深吸引——那幅画里,泰山主峰刺破云海,石崖上“五岳独尊”四个大字透着磅礴气象。“当时就觉得,能孕育出这样山的土地,一定藏着神奇的东西。”十几岁时,终于踏上了泰山脚下的这片土地,在岱岳区一个背靠余脉的小村庄落脚。
那时候我没事就往山上跑,一旦捡到那种比普通石头更温润的墨绿色石块,便像攥着珍宝般跑回家。祖父曾是木匠,父亲做过石雕,家里的刨子、刻刀成了我最早的“玩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捡来的原石放在磨石上反复打磨,看着粗糙的石皮褪去,露出如浓墨般沉静的玉质,指尖触到那层渐生的油脂光,心里像落了场春雨:“原来课本里的泰山,真的藏在石头里——这颜色,像极了雨后泰山松的浓绿。”
真正与治玉技艺相遇,是结识泰安一位老玉雕师傅。师傅见我常来请教雕刻技艺,便不厌其烦地教我识玉、磨玉。最初的日子,每天要磨坏三张砂纸,手掌磨出茧子,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师傅总说:“治玉先治心,磨不平石头,先磨平性子。”有次我磨坏了一块成色上好的原石,急得直掉眼泪,师傅说:“你看那泰山,亿万年风吹雨打才成今天的样子,一块玉磨坏了,再磨就是,心躁了,啥也雕不成。”
拜师扬州玉雕艺人后,我的技艺也迎来质变。扬州师傅带来了“相玉”的真功夫——不是简单看玉质好坏,而是读懂每块玉的“脾气”。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独立完成“相玉”:一块裹着白皮的原石,别人都觉得是废料,我却在灯光下看出白皮下面藏着深浅不一的绿,像极了泰山云海流动的层次。顺着玉料的纹理下刀,白皮留作云雾,深绿雕成山体,最终雕刻出的《云海玉盘》,有人评价说“这玉里有泰山的呼吸”。
泰山玉雕的每道工序,都藏着对山的敬畏。选料时,我会把原石放在窗前,看不同光线下的色泽变化,“有的玉上午看是黛绿,傍晚就带点青蓝,那是泰山早晚的颜色”;设计时我不先画图纸,而是带着玉料去登泰山,在日观峰看日出,在经石峪摸石刻,让山石的肌理、云雾的流动住进心里,再落笔时,线条里便有了山的气韵。刻《泰山雄姿》时,我特意保留了原石边缘的天然棱角,“那是泰山最本真的样子,不用雕,就该带着点倔劲儿;雕《经石峪》砚台时,我反复临摹石刻经文的笔意,让阴刻的线条既有刀的力度,又有墨的韵味,“经石峪的字是泰山和笔墨的对话,玉雕得接住这份灵气”。
抛光是最见耐心的工序,我坚持用传统砂纸手工打磨,从80目粗砂到10000目细砂,要经过三十多道工序。“机器抛得快,但太‘愣’,手工磨出来的光,是慢慢渗出来的,像泰山的光,不刺眼,却暖乎乎的。”每次完成一件作品,我都会在清晨把玉放在泰山石上,让露水打湿玉面,再看朝阳漫过雕刻的沟壑——那一刻,玉石上的山峦像活了过来,云海在光影里流动,总觉得,这不是自己雕出来的,是泰山借我的手,把自己的样子留在了玉里。
十几年来,我的刻刀下诞生了《五岳独尊》《泰山石敢当》《山水圣人》等作品。其中《山水圣人》将泰山、黄河与孔子像融于一体,获山东省工艺美术银奖,评委评语写道:“一刀一凿,皆是齐鲁文脉。”
三、文脉赓续:泰山玉雕的当代传承与创新
数字化时代的传统技艺,总是在守“和”变”之间寻找平衡。我常对着工坊里的老工具发呆:那些用了几十年的刻刀、磨石,刻着老一辈的体温,可年轻人看一眼就摇头——“太费劲儿”。2020年我决定收徒,第一位弟子竟是个14岁的少年,他看我直播雕玉,非要来学,说原来老手艺这么酷!
让泰山玉走进当代生活,是另一种传承。我设计的“泰山福牌”系列,把泰山轮廓简化成弧线,配上小篆“福”字,年轻人戴在腕上,“既潮,又带着点老家的念想”;和珠宝设计师合作的“岱宗星”系列,用K金镶嵌泰山玉,墨绿的玉与金属的光泽碰撞,成了时装周的新宠。有次在抖音直播设计过程,有网友留言:“原来爷爷奶奶抽屉里的泰山玉,能这么好看。”
更令人振奋的是,泰山玉雕的文化价值正在被更多的人所看见。2014年列入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2021年跻身国家级非遗文化名录,泰山玉作品走过上海世博会、山东文博会,甚至已走出国门。
四、玉见未来:一块玉石里的文化自信
清晨的玉皇顶,云海在群峰间翻涌成浪。站在崖边,手中握着一块刚打磨好的泰山玉。朝阳漫过玉面,墨绿色的肌理里,仿佛浮起汶水西流的波光、岱庙晨钟的余韵、孔子登临的身影。我知道,这块玉不只是工艺品,更是一个活着的文化符号——它记着泰山的过去,也正走向泰山的未来。
现在的年轻人爱说“文化自信”,在我看来,这自信就藏在指尖的玉石里。有位00后姑娘来订玉,不要繁复的雕刻,只要一块素面泰山玉牌,“我戴的不是玉,是咱泰山的底气”;留学生订“国泰民安”玉牌时说:“带着它出国,就像带着家乡的山,心里踏实。”这些瞬间让我明白,泰山玉早已超越了装饰功能,成了人们与文化根脉相连的纽带。
我常对徒弟们说:“每块玉都有自己的命,我们是帮它活出最好的样子。”这种“因材施艺”的智慧,恰是传统文化里“道法自然”的生动注脚。治玉于自己也是修行——刻刀走偏时,想想泰山的沉稳;心浮躁时,摸摸玉石的温润。“你对玉用心,玉就对你说实话,”“它会告诉你,什么是该留的,什么是该去的,就像泰山教我们的,有所坚守,有所包容。”
泰山玉的故事,正在更广阔的舞台上演。2022年北京冬奥会,它作为“山东礼物”赠予国际友人,墨绿色的玉面上,泰山日出的剪影与奥运五环相映;“一带一路”文化交流中,它成了“国礼”,带着“国泰民安”的祝福走向世界。泰山是世界的,泰山玉也该让世界看看——这是我们的山魂,也是我们的文脉。
工坊里,刻刀与玉石相触的声响又起。我俯身雕琢,14岁的徒弟蹲在旁边,握着小刻刀模仿我的姿态。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他们身上,也落在那些等待被唤醒的原石上。玉石的墨绿与晨光的金辉交织,像极了泰山深处,正在生长的新绿。
这块从泰山岩层里走来的玉石,在手中完成了从自然造物到文化载体的蜕变。它沉默不语,却把泰山的故事讲给了时光听;它朴实无华,却让华夏文明的厚重有了可触的温度。当最后一刀落下,新的作品诞生了——它会带着泰山的气韵,带着匠人的掌心温度,走向寻常百姓的案头,走向异国他乡的展柜,让更多人在与这抹墨绿相遇时,读懂:什么是中国人的山,什么是中国人的魂。
泰山依旧,玉魂永续。在这座神山脚下,关于传承的故事,正被刻刀一笔一划,写进玉石的生命里。而我知道,自己不过是这漫长故事里的一段刻痕,重要的是,让这刻痕连着过去,通向未来——就像泰山玉的纹理,纵贯亿万年,依旧温润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