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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簪影:一朵绒花里的六百年

时间:2025-9-6 13:28:32 点击:


南京老门东的青石板路,总在秋日午后泛着温润的光。青砖黛瓦的巷子深处,我与那支绒花木簪不期而遇——细密的蚕丝裹着浅金铜丝,红若绚丽云霞,蓝似玄武春波,流转间仿佛盛着金陵城的千年余韵。
摊主是位鬓角染霜的老匠人,指尖抚过绒花时带着近乎虔诚的轻柔:“这是南京绒花,打明朝传下来的手艺,算到如今,整六百年了。”当我的指尖触到绒丝的刹那,绵软中藏着筋骨,像触到了一段被时光细细搓揉的岁月。这根簪子将我引入绒花的世界:一项萌芽于盛唐、鼎盛于明代的非遗瑰宝,在匠人的指尖流转千年,借“荣华”的谐音与意象,承载着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绵长祈愿。
 
一、从宫苑到坊间:一缕绒丝里的朝代风华
绒花的根,深扎在明代的红墙宫苑。彼时它不称“绒花”,而名“宫花”,是皇家礼仪中不可或缺的华彩。《大明会典》记载,皇后朝冠上的“九凤朝阳”绒花,需八位顶尖匠人耗三月方成——单是凤凰眼中那颗米粒大的“眼珠”,便要将银丝劈至三十二分之一粗细,再裹上金箔捻成,在阳光下能映出细碎的虹光。其工艺之精绝,在于每根绒丝需劈至细如蛛丝。
工匠们多选清明前的头茬桑蚕丝,此时的蚕丝含胶量恰到好处,染色时能吸尽矿植物染料的精髓。他们以柔韧黄铜丝为骨,经“勾条”“打尖”“传花”等三十余道工序:“勾条”时需将丝线在铜丝上绕出均匀的螺旋,力道重一分则僵,轻一分则散;“打尖”要用牛角梳反复梳理绒丝,直至根根分明如新发;最后“传花”时,匠人需屏息凝神,在方寸木模上攒出花瓣的弧度,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凤凰尾羽的每道弧线,都严格遵循宫廷“样房”绘制的图谱,在流光中折射着至高无上的皇家气度。
至明末清初,随着江南手工业兴起,绒花悄然走出宫闱,流入市井繁华。清乾隆年间,南京城南花市大街(今中华门内)的盛况达至顶峰:四十余家绒花作坊连成半条街,清晨开市时,满街绒花如春日花海翻涌,“绒花刘”“花记张”等老字号的伙计们踩着露水卸货,竹筐里的牡丹、蔷薇、海棠堆得冒尖。
《金陵岁时记》载:“上元节,闺阁女子必簪绒花,巷陌间粉白黛绿,鬓边红紫如流霞。”细观传世的秦淮八艳画像,柳如是鬓边斜簪的绒制桃花似带晨露,花瓣边缘故意留了些许未梳匀的绒丝,仿如沾着春日的风;董小宛发间的并蒂莲犹含清芬,莲心处藏着极小的珍珠,晃动时微不可闻的轻响,恰是彼时女子“行不动尘”的含蓄表达。
在彼时的金陵,绒花是无声的身份语言:待字闺中的少女偏爱含苞蔷薇,花瓣只绽三分,藏着“欲说还休”的娇羞;新嫁娘必簪缠枝牡丹,花芯要缀金箔缠成的“囍”字,取“花开富贵、金玉良缘”之意;而守寡的妇人则多选素白茉莉,绒丝要染得近乎透明,暗合“冰心自守”的节烈;就连巷口卖花的阿婆,鬓边也常簪一朵极小的绒制南瓜花,取“南瓜多籽”的市井祝福。每一朵绒花,都是一句藏在丝线里的祝福,在千回百转的缠绕中,编织着中国人对“荣华”生活的朴素向往。
金陵自古桑蚕丰饶,秦淮河两岸的圩田种满桑树,“桑柘绿如云”的景致延续千年。经秦淮河水滋养的蚕丝,纤维韧性比别处高两成,染色后更显温润光泽,恰是绒花生长的沃土;而南京人骨子里的六朝风雅与精工巧思,更与绒花“轻灵雅致”之魂相契——一支绒花仅重三四克,簪于鬓间轻盈不坠,戴上一整天也不觉累,恰似这座古城,承载着三国建业的金戈铁马、南唐金陵的诗酒风流,却始终散发着温润如玉的谦和气质。
 
二、一花一世界:丝缕间绽放的东方诗韵
绒花六百年不衰的生命力,源于深深植根的民俗沃土。其题材本身,便是一部活色生香的民俗意象宝典,每一朵花都藏着中国人的“花语密码”。
牡丹素有“花中之王”的美誉,花姿雍容华贵,花色艳丽夺目,自古以来便是富贵的象征。因此不仅形似更重神传,最内侧的花瓣故意卷曲,呈现自然之态。蝴蝶与“福迭”谐音,寓意幸福连绵,蝶还与“耋”谐音,象征长寿。蝶戏牡丹发簪将两者结合,寓意着富贵吉祥、幸福长寿。在民间文化中,“蝶恋花”的图案常被用来寄托人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祝福。发簪上蝶与牡丹呈现出一种灵动与端庄、活泼与大气的和谐之美,也象征着生活的平衡与和谐,是对人生美好的期盼。
芍药被誉为“花中宰相”,在逆境中依然能傲然绽放,展现出坚韧的生命力。激励人们在困境中保持乐观,坚守信念。花瓣染成嫩粉色,花瓣纹理清晰,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栩栩如生。绒花题材从火热的生活与深厚的文化积淀中汲取灵感,升华为充满诗意的视觉符号。
凝视手中这支梅花簪,玫红至靛蓝的细腻晕染,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水墨;花萼处缠绕的铜丝特意留出半寸,弯成小巧的挂钩,既方便簪戴,又暗合“梅有傲骨亦有柔肠”的哲思。
匠人说,好的绒花要“耐看”:远观有花的形态,近看有丝的肌理,戴久了,绒丝会随体温微微舒展,仿佛真花在鬓边缓缓绽放。这方寸之间的巧思,正是东方美学“藏与露”、“形与神”的生动诠释。
三、古艺新枝:绒花在当代的光华流转
当古老技艺步入新时代,南京绒花亦焕发新生。新街口的文创店里,传统元素被巧思解构:与钛合金结合成的发夹,保留绒花的柔美却更耐磨损;用简化技艺制成的书签,将各式精美的彩色图案缩至寸许,夹在书页间,仿佛藏了一整个春天。
更令人惊喜的是绒花在当代时尚中的绽放:舞台剧《金陵十三钗》中,女演员鬓边的绒花特意做旧,绒丝间仿佛藏着民国的烟尘。老门东的巷子里,身着改良旗袍的年轻女子襟前,一枚精巧的绒花胸针随步轻摇,古典韵味与现代风情交织共鸣,恰如南京这座城,青石板与摩天楼相映成趣。
非遗保护的箴言是“见人见物见生活”,而绒花的传承早已超越单纯的装饰功能。它融入了当代生活的肌理,成为中华美学精神生生不息、永恒绽放的具象载体——只要人们对“荣华”美满的祈盼不息,这朵开在时间长河中的奇葩便永不凋零。
离开老门东时,夕阳将簪影拉得很长,发间的梅花簪子随着步履轻颤,恍若有六百年的风,裹挟着秦淮河的水汽与历代匠人的呼吸,悠悠拂过耳畔。此刻忽然懂得,我们眷恋传统,并非沉溺于旧日的形式,而是被那些蕴藏于一劈一丝、一缠一绕间的极致匠心所震撼——那是明代匠人于昏黄烛光下屏息凝神劈绒的专注侧影;是民国新娘将饱含祝福的绒花郑重簪入如云鬓发的温柔瞬间。
这支绒花簪,我定当珍藏。这朵永不凋谢的梅,曾盛开在明代皇后的朝冠上,绽放在秦淮八艳的鬓边,如今又开在我的发间。它曾盛开在金陵城的悠悠时光里,也长久地盛开在无数中国人的心头愿景中。而这,正是非遗传承最动人的真谛:它携带着历史的体温与匠心的光芒,从岁月深处从容走来,带着桑蚕丝的温润,带着铜丝的坚韧,坚定地,走向更辽阔的未来。

作者:杨梦 来源:《国家艺术》总第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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