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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未都:拍案惊奇——桌案(二)

时间:2012-5-28 点击:

   由于案子的陈设功能越来越大,它的实用功能就相对降低;相反,桌子的实用功能越来越大,陈设功能越来越低。所以,桌案从功能上有了区分,这是在使用中发生的区分,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设计的。比如过去的人家,一进屋就放着一张大条案,靠着主墙,上面摆两只掸瓶。我小时候,去我的外曾祖母家,她在北京有一个大院。我那时候很小,觉得这张案子非常高,根本看不见案子上面的大掸瓶。这就是我对案子的第一印象,那时是20世纪60年代,后来这案子上哪儿了,我就不清楚了。
桌子在越来越接近实用的时候,就跟案发生了分野。桌,最早写成卓越的“卓”,它是高起来的意思。比如卓然而立、卓尔不群。就是超出别人,高高地立在那儿。“卓”字后来才把底下“十”字变成了“木”字,写成了现在的“桌”字。
桌与案从功能上讲,差距不是很大。比如我们有条桌就有条案,有画桌就有画案,有书桌就有书案,有炕桌就有炕案。但有饭桌,就没有饭案。因为吃饭这件事虽然在生活中非常重要,但从精神层面上讲并不重要。过去古人从文化上还比较鄙视吃。他觉得天天去谈吃,层次太低了,得谈点儿文化,谈点儿梅花、竹子,才比较雅。所以,吃饭比较低,我们就在桌子上完成。
古人吃饭的桌子大多是方桌,为什么呢?这跟我们吃饭的制度有关。我们早年是分餐制的民族,一人一份。为什么有举案齐眉这件事呢?因为当时是分餐,我举一份给你,我这儿还有一份。如果当时梁鸿和孟光是共餐,就也犯不着我举着你吃,然后你举着我吃了,对不对?我们的分餐制度逐渐演化成共餐制了。采用方桌吃饭的时候,我们就是共餐制。这一点从我们的筷子上就可以看出来。早期凡是筷子长的家庭,都是富有家庭;筷子短的,都是相对贫困的家庭。
   中国的文化讲究两人聊天时,不能正视对方,要正视前方,直视人家的眼睛说话是不尊重人家,必须偏一点儿。但西方人却认为,你说话得看着人家,要不然对人家不尊重。这是文化上的差异。八仙桌因此应运而生,它就搁在主客中间,前面伸出来的这一块位置,正好能让你稍微偏一点儿,表示我们的礼节。
褡裢桌 写字台
八仙桌在南方不叫八仙桌,它叫方台。这个“台”很有可能是受宗教中莲花台的影响。影响到北方的词汇,首推“写字台”,是今天非常流行的一个名词。写字台是个桌形。我们一直说桌的等级偏低,用来写字有点儿不够高。但它又不是案形,也不能叫“写字案”,所以只好叫“写字台”,借用了南方的一个称谓。
写字台是非常西化的家具。在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家具,南方人叫“马鞍桌”,北方人叫“褡裢桌”,它是写字台的前身。今天的写字台大部分是活插结构,就是两边可以活拿。褡裢桌则是整体结构,不可活拿,这个品种在中国的明式家具里也非常罕见。

圆桌
方桌分主次尊卑。比如,正对着门的位子是主位。后来出现了圆桌,就不分主次了。圆桌是一个非常西化的概念,比如我们常说“圆桌会议”,这时就要回避主宾地位,大家都在一个级别上开会,很平等。圆桌会议就成了政治词汇。

  我国古代的圆桌也有多种形制,比较常见的是独腿圆桌,南方人俗称“百灵台”。为什么叫百灵台呢?养过百灵鸟的人都知道,它的特性是不上架,老在地上跑。所以在鸟笼子当中要立起一个圆台,百灵鸟才能站在上面引吭高歌。我们的桌子叫“百灵台”,是一种很形象的叫法,而且也显得非常有诗意。

紫檀大画桌
桌子品种由它的功能来表明。比如画桌一定是宽的桌子,因为作画要铺开宣纸,所以一定要宽。画桌的存世量非常少。过去有文化的人跟今天比较起来,要少得多。今天国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让每一个人都有认字的机会。过去不是,所以从前会画画、写字的人很少,直接导致画桌相对数量比较少。
20世纪80年代,我曾经跟着李翰祥导演,看过北京硬木家具厂的紫檀大画桌。李翰祥是著名电影导演,拍过《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他酷爱家具,也有钱。我们那时跟着他去硬木家具厂,看到在卖一张紫檀大画桌,巨大个儿,看得眼都直了。这张桌子售价4000块钱。对我们来说,当时整个国家的口号还是“争当万元户”呢,4000块钱是望尘莫及的数字,根本买不起。然后李翰祥就买走了,一直搁在他家。
   我跟他认识很多年了,我老去看这个桌子,非常喜欢。一直到我中年的时候,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马先生,好久没见了,咱们能不能见个面?”因为后来的事情非常残酷,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所有的时间。李翰祥给我打电话是上午,他说要和我见面,我说:“我今天下午已经约了人,你或者12点以前来,或者下午4点以后来。”他说:“那我4点以后来。”结果我吃中午饭时,他给我打电话,说他等不及了,已在路上。我只好在博物馆等着他。
他来了以后,说:“我所有买过的家具,剩下的这部分,都想给你。”他给我写了一个清单,上面都有价钱,其中就有这张我梦寐以求的紫檀大画桌。我看了看价钱,觉得还可以接受,而且我知道他当时还给我留了一个还价的余地。我说:“我下午还要跟人家见面,不能多陪您,咱们将来再探讨这个事。”我记得很清楚,十二点一刻我们分的手。
结果,第二天报纸登出消息,说“李翰祥导演猝死拍摄场”。我当时就愣了,我甚至觉得是不是还有一个导演叫李翰祥。因为他身体看着非常好,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就是有心脏病。他离开我以后,直接去拍摄场了,刚拍了一个镜头,就一头栽在地上,说了一句:“我怎么了?”从此撒手人寰。后来他的家属从台湾来奔丧,他的太太就跟我说:“既然李导生前把这些东西都托付给你了,那就算是它们找到归宿了。”
所以,李翰祥的这批家具收藏,好多都在我这儿。那张著名的紫檀大画桌,宽将近1米,是迄今为止能查到的全世界所有的紫檀画桌中最宽的一张。
有时我就感慨,人走了以后,看到东西就能想起这些事,很有感触。我们在文物面前都是匆匆过客,只有文物常在啊。
半桌
还有一种临时性使用的桌子,它叫“半桌”,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半桌是为了拼桌用。古代也有桌子不够用的时候,想让桌子更长一点儿,两个半桌拼一起,就是一个方桌,可以多坐几个人。方形半桌的功能主要是临时性使用。还有半圆桌,主要用于陈设,造型非常优美。这种半桌能够很好地增加室内的装饰气氛,有三足的,也有四足的。两个半圆桌也可以拼成一个圆桌。

棋桌
桌子就其功能讲,还有一些特殊品种。比如专门让我们下棋的桌子,叫做“棋桌”。中国明代人的生活非常好。晚明时期,江南富庶地区的百姓生活富足,所以琴棋书画非常流行。中国的棋桌,就在那时应运而生了。棋桌有很多种,有专门下棋的,也有多种功能集于一身的。比如有的棋桌,中间是棋盘,一面是围棋,一面是象棋,打开以后,底下还有一个双陆棋的棋盘。围棋子儿搁这边,象棋子儿搁那边,上面还有盖儿。这种桌子让你下棋时非常灵活,你喜欢哪个棋,就用哪个棋盘。
中国最古老的棋是围棋,其次还有一种棋叫双陆。这种棋今天没有人下,主要原因就是乾隆时期,全国人都拿这玩意儿设赌,清政府在明令禁止使用双陆进行赌博的同时,就把这个棋给禁了,很可惜。今天,除了少数人,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双陆棋怎么下了。双陆是指两个陆地,棋子就像一个酒瓶,很好玩。过去地摊上常有那种废弃的棋子,很多人误认为是用来按摩的工具,其实不是,就是双陆棋子。
而围棋我们都知道,是国棋,看似简单,却非常复杂。大量江南的棋桌,都以围棋为主,桌子上都带有围棋盘。象棋是宋代以后也比较流行的游戏,经过历史上不断地完善,成为很有趣的一种娱乐方式。我们今天的娱乐方式非常多,过去少,棋类是非常益智的游戏;今天,棋类大多归入体育范畴了,比如围棋、象棋已成为一种体育赛事。

酒桌
还有一种专用的桌子,叫“酒桌”。顾名思义,就是喝酒用的。酒桌的样子非常古,其实是一个案形,但它不叫案,叫桌。它为什么叫酒桌呢?古人吃饭的时候,一人一个案子,早期的画上都这样画。我们说了,吃饭是一件比较低的事,喝酒也是一件比较低的事。所以即便古人用案子喝酒,它也不能叫“酒案”,只能叫“酒桌”。在桌类的命名中,只有“酒桌”这个名称是特例,它没有遵循科学的原则。如果按科学的叫法,它应该叫“酒案”。
琴桌 牌桌
再就是具有特殊功能的桌子,比如“琴桌”,弹琴用的桌子。琴桌的形制也比较多,像下卷式的琴桌,非常优美。还有牌桌。牌桌出现得就比较晚了,与老百姓的生活比较贴近。它有四个抽屉,准备输的钱都搁在里头,是吧?牌桌的底部都封死了,防止作弊。
麻将牌,据说也是中国人的发明。这个发明的来历众说不一。有一种说法是,它是看粮仓的人发明出来的。因为麻将牌又叫“麻雀牌”,麻雀老来偷粮食,所以这些看粮仓的人就要赶麻雀。有人这么解释:麻将中的“索”(条),是捆麻雀的绳;“碰”,就是枪声;“万”,就是麻雀的数量,等等。所有术语都和这件事有关。还有人说是海上的人无聊时发明的,各种说法都有。麻将在晚清以后风靡中国,出现了大量牌桌。牌桌的用材一般都比较好,因为麻将要天天在上面拍来拍去,所以桌面较一般的桌子要厚,重量也比较大。

超大画桌
我曾经看见北京的一个大仓库里都是牌桌。在一堆牌桌里,突然发现一张巨大的画桌,是我平生看见的最大的桌子,大概有4米长,1米宽。我第一个感觉就是上面可以睡觉。我当时想买回家睡觉使。那时家里地方有限,买进一件家具,就得腾出一件没用的东西。我当时就想把床挪出去,睡在画桌上。
睡在画桌上是有理论根据的。明代人文震亨的《长物志》,专门有这么一段记载:“更见元制榻,有长丈五尺,阔二尺余,上无屏者,盖古人连床夜卧,以足抵足, 其制亦古,然今却不适用。”他说:元朝的时候,有一种古榻,长一丈五尺,相当于今天的4米多,有两尺宽。“以足抵足”,就是脚丫子和脚丫子抵着,两个人可以对着睡觉。“今不适用”,是指明朝晚期就不适用了,那到我这会儿就更不适用了。
最后我想来想去也没买,就觉得那张桌子特别高,有90多公分高呢,每天爬上爬下的,也有心理障碍。后来就把这张超大画桌放弃了,至今想起来非常后悔。
我们讲了桌案,专业术语叫承具;讲了桌与案在形制、精神层面上的区别。这些区别说出来,对我们理解自己的家具文化有极大的好处。家具的微妙往往在此,你熟视无睹,但它美妙无穷。

作者:马未都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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