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有红、绿、黑之分,一色茶里,又是枝蔓缤纷。《红楼梦》里写过好些茶。譬如第八回说到的枫露茶,四十一回六安茶、老君眉茶,六十三回普洱茶,还有八十二回龙井茶。书里还说到了泡茶的水。说妙玉给黛玉、宝钗和宝玉喝茶,泡茶的水是她五年前收的梅花雪。江南人家,壶里泡的多是龙井茶。
小时候在虎跑,喝过用那里的泉水泡的龙井茶,觉得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真好看。去年深秋,又去了虎跑泡龙井。石阶、天色,还有院子里的桂花树,都是深秋的意思了。去晚了些,茶室临近关门。人家还是给泡了龙井。这龙井自然已不是确切意义上的龙井。只是连水也不是五、六丈之外的虎跑水,就说不好了。人家也感觉敷衍了。特地提壶去打了虎跑水,煮热了再泡。这回不一样了。茶借着好水,打起了精神,逼近好茶了。喝着虎跑水泡的龙井茶,感觉自己和石阶、和天色,和院子里的桂花树,一样萧疏和清癯。这时才发现,这院子连着弘一法师的纪念室。七十年前,李叔同就在这里走出红尘。出走之前,他是否也泡过一壶龙井茶呢?借着茶的清苦,凑成了两首诗:“黄昏到寺此身耶?古木名泉微雨遮。堪惜前尘无后约,空空庭院旧僧家”,“汲泉新泡虎跑茶,檐外浅深迟桂花。七十年前弘一住,秋心容与认袈裟”。茶是人泡的,泡好了的茶,叫人体谅清苦。法师是自己认定去做的,做了法师,到死脱不了悲欣交集。弘一的字,人家都说静如止水,我每次看见,总想哭出来。虎跑水太多,总让虎跑飘着雨,飘着泪。壶中的龙井,总被这水、这雨、记得这泪泡出清苦来。
老朋友称呼黄永玉是“弘二”。那晚,在他的大画案上一起写诗。我和了黄苗子给他的祝寿诗,第一句写“弘二楼台映碧池”。他温和地看了看,没说什么。想起他刻在荷塘回廊上的一行小字:“我的灵魂从来不笑”,我觉得他真是“弘二”。我说那我可以是“弘三”了吧?他孩子般地笑了。“往事吟遥夜,新茶雾晴朝”,他写了这两句诗,把话题又回到泡茶上来了。